在那天早上之前,我一直認為小W可以再撐好幾個月。
那是一個陽光灑滿大地,秋高氣爽晴朗的好日子,
我懷著興奮的心情,手裡緊握著前一天傍晚剛寄到的皈依證書,
8點不到就直奔41護理站,W的名牌已被抽走,
我以為他只是換了病房,遍尋不著後問護士,
才知W前一天晚上走了。
像憑空被打了一記悶棍,我楞在那兒久久不能自已;
護士應我的要求遞過來他的一疊厚厚的病歷,
鮮紅的註記載明了W從前一天上午10點嘴角開始滲血,
3 –4袋的鮮血經過針筒打進W的身體,不久全又吐了出來。
晚上W的媽媽簽字放棄急救或任何進一步的處理,
夠了!十年來W受了太多的苦,
不斷萎縮的身體擠壓著體內的五臟六腑,
由手和腳開始,身體已不屬於他,甚至於連轉個頭都困難…….,
11點多,W走了。
怎麼會這樣?他還在等我手中這張皈依證書啊!
它來得太遲了嗎?
抄了W家的地址,一路走回活動室,
不斷的問:上天怎麼可以開我這麼大的玩笑?
幾個月來,我遍尋協助,沒有師父願意到醫院為W皈依,
後來不得不抱著一試,寫信要求遠在南部的上師為W書信皈依,
他怎能不等我,才幾個小時而已啊!
二個多月前,
護士因為小W拔胃管、呼吸管,經常吵鬧,拒絕治療,
要我去看看他,「和他談談」。
已經20歲的小W,瘦瘦小小的身軀躺在床上像10歲的小孩,
身體萎縮,胸部因骨頭彎曲嚴重向後背擠壓,
脖子也弓起彎曲成半圓形,頭不能隨意轉動,
全身上下若不小心被碰到會痛;
積滿齒垢、黃黃的兩排牙齒沒有一顆完整的,
因氣切無法開口說話,雙手被綁住,
全身唯一可以動的是一雙骨碌碌的眼睛,
一串佛珠在他瘦削的手中不停的揣動。
一進門,小W就一直盯著我手上的紅色蜜蠟佛珠,
充滿好奇也夾雜著羨慕的眼神,由此我開啟和他溝通的話題。
我們玩起猜謎遊戲,我說話,小W以點頭或搖頭表示對或不對。
原來他生病以來,陸陸續續聽了一些佛教錄音帶,
一心嚮往著能早日皈依,可惜因緣一直未能具足。
小W讓我想起「時間簡史」的作者
--- 美國天文科學家史蒂芬霍金,
同樣罹患所謂的「運動神經元病變」,
身體日益萎縮,只剩手指能動,頭腦依然聰穎,
使用特製電腦,寫出了馳名世界的「時間簡史」,
之後更陸續發表多篇天文學論文。
我一邊為小W按摩,教導他放鬆技巧,一邊講著金的故事,
讓他知道世界上並不是只有他在受這種病苦,
而且只要他願意,他也可以有所成就。
幾年來間斷住院,不住院就在家療養,身體情況越來越壞,
小W自己也了解這病到最後是肌肉與骨頭萎縮,
壓迫到心臟不能呼吸為止;
再做所謂的治療,只是苦了爸媽及白天照顧他的外公,
生命的延續對他也沒有任何意義,
再次住院只好藉著拒絕治療表明想要早日解脫的想法,
唯一的心願是幫他找到師父為他皈依。
每星期我去看小W一次,有時為他擦擦臉和手,
借來指甲刀把又黑又長的指甲剪平,又為他扒掉耳垢,
取來杯子及牙刷讓他刷牙嗽口;
大部份時候只是陪伴著他,為他講佛法心要,
希望小W 能盡快認識真正的佛法,
一遍遍的引導他思惟,
重新認取真正的生命處既不在身體也不在思考意識處;
教他念佛法門,應他的要求帶來幾卷佛號錄音帶,
用外公幫他帶來的錄音機每天放在耳朵旁聽….
小 W不再拔管子、也很聽話配合治療,雙手恢復自由。
很可惜的是,我雖然為小W開了訪視記錄,
一度也曾有志工去看過他,卻因為他奇怪的模樣及不能說話,
只有「遠遠望著他,束手無策」,
因此期待我每週一次的探視成了他住院期間最興奮的事。
九月中旬我南下打佛七,回來再去看他時,
醫生正在想盡辦法為他插胃管,
孩子氣的小W在這段時間又鬧情緒了。
彎曲的脖子使插管加倍困難,
雖努力配合,依然徒勞無功。
我握著W的手,為他加油打氣。
這次插管的痛苦經驗也讓小W 學到教訓不再任性亂拔管子。
小W的情況一直保持穩定,
讓我錯以為他至少還可以再撐好幾個月,
找皈依師父的事也就進行得斷斷續續,
令人氣餒的是所得到的答覆都是得依道場的規定行事,
師父不得擅自外出為人皈依…..;
W幾次問我,令我覺得汗顏,如此簡單的事竟然無法通融……… ;
最後只好寫信向遠在南部的皈依上師求援,請他慈悲方便,
以書信皈依方式在佛前為小W求授三皈依。
最後一次探視小W時,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,
他高興的笑了,笑的好開心…..,
當天因為要協助做急診病患滿意度調查,我不能停留太久,
小W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肯讓我走,孩子氣的要我多陪他一會,
30分鐘?20分鐘?10分鐘?的討價還價,
是小W知道他即將要走了嗎?
一直到答應下次一定多陪他才萬分不情願的放開我的手、
依依不捨的眼神望著我走向病房門口…..
哦!小W,我怎麼知道你竟然走的這麼快,快到令我措手不及,
是因為你皈依的心願已了?
或是皈依的功德幫你提早結束了此生應受的苦難?
因為電話連絡不上小W的家人,
只好把皈依證書掛號寄給他的媽媽,
並囑咐務必在他靈前為他宣讀以了小W這一生的心願。
初初學佛時,天真的也摹仿古代高僧大德發大願,
「願代眾生受一切苦」;
有時低頭看著小W,想起不管輕輕撫摸他的手臂,或擦拭臉頰,
他都皺眉頭喊痛;
不止一次我握著W的手,告訴他,
如果可以,我願代他受這些折磨;
而事實是無論我做甚麼,幾乎無法幫助他稍稍減輕一點他所受的苦,
這時才真正體會到自己是何等的渺小,
眾生何其多,所受的苦不止千百種,
不必說累劫,不說一年、一月、一日,
即使一刻鐘的苦我都無法忍受,
那裡談得上幫助他?
W走了,我只能希望像師父所說的,他已經解脫,
在師父為他在佛前求授三皈依時,
已得到佛菩薩的應允協助,結束了今生的苦難。
(舊作新PO,寫於約莫15年前)